十九歲那年,我脫離了天真的大一,進入了真正的大學生活,「進入」的意思是,進入所有的好,進入所有的壞,談一場戀愛,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那是一間類似家教的補習班,強調小班制及自主學習,而我在那邊練習著,如何當一個合格的老師。
進入正式的教學工作之前會有一段類似實習老師的時間,在正式的職員旁觀摩教學技巧、隨堂跟課、把上課的流程完整的記錄下來。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上課的一切都還十分生疏,我總是戴著口罩遮住我半邊的表情,以免我的臭臉被學生察覺,反正,我也還不是正式老師,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這樣互相對峙的感覺也沒有什麼不好。每次遇到新的學生時,煩人的自我介紹時間又一次的跳出來,每次我都覺得困窘,總是速速講完自己的名字和表明身份後就回到我的位子,我不擅長噓寒問暖,那段時間也未與學生相熟,生活像是打卡,時間到了進教室,下課再出來,我會在下課的前幾分鐘就記錄好上課內容,收拾好東西,我比誰都想下課,包括學生,包括老師,時間一到,我就走出門,這樣我才不用面對下課時學生們歡騰的慶祝,或是想和搭話。向主任彙報內容,結束今天的跟課。
在我的世界裡要疏遠一個人是如吃飯喝茶那樣簡單的,我的個性孤僻,心靈非常敏感脆弱,任何我覺得有可能傷害我的人、事、物都會被我推得遠遠的,但我卻在這樣的條件下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或許是因為賺得錢比一般服務業來得高吧。
這一切都在我成為補習班的正式講師遇見泓後才有了改變。
泓是一個體育班的孩子,在我的印象中,體育班代表著無限的活力和滿溢的青春,但僅限於練習體育項目的時候,泓就是一個標準的體育班孩子 — — 上課一條蟲,下課一條龍一下課就變身。一坐上位子就大聲嚷嚷著老師我今天幾點下班,我心想,上班的是我又不是你,明明每次都按照課堂時間準時下課,為何又要問這種無聊、沒意義的問題呢?何況,更想下班的人是我吧。上課時不是趴著就是歪頭歪腦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但泓也不是那種不會給反應的孩子,只不過他的力氣好像都用在了搭訕我上,他似乎對我私人生活的好奇多過於英文單字,總是在上課時和我聊天,而這小朋友似乎非常懂得如何破除人的戒心,從老師你讀什麼科系啊,到老師你的興趣是什麼,再到老師你有沒有女朋友啊。剛開始時我總是對這些話題避而不談,因為那時的我覺得上課就是應該要傳授課本內的知識,不應該要在上課時聊天,但只要我不回應泓,他就擺爛,完全不願意上課,我為了給泓的家長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就這樣,我嘗試突破自己的原則,開始了半聊天半上課的方式,泓也在逐次的交談中慢慢打開了我的心房,我變得可以向泓吐露心聲、抱怨生活,我把我生活中的大小事都與泓分享,他也對等的回應我,像是今天在學校生了什麼事、誰誰誰很機車,還有就是今天英文考得不錯,這讓我非常開心,畢竟我的本業總歸是老師,聽到學生在我教導的科目上拿到不錯的成績,我也為他感到開心。
隨著一次次的上課還有聊天,我和泓的關係越來越好,好到他願意約我在非上課時間碰面、打球,但由於補習班的規定,又或者是教育界的潛規則,老師和學生不能變成好朋友,除非老師不再是老師,學生也不再是學生。但泓似乎不太在意,他很喜歡現在的關係,類似曖昧的關係,他還是會在每次上課時替我帶一杯手搖杯,也知道我怕吃糖,所以都替我點無糖茶。
泓總說我的困擾是叔叔的困擾,我的生活似乎太過枯燥且憂愁,而他的少年生活多采多姿,他沒有非常現實的困擾,像是錢,像是愛,像是憂慮,相較於我,他的小大人生活好像很早就開始了。
泓出身自很忙碌的家庭,家人送他來補習班也只是為了讓他在下課後有個歸屬,為了別讓他學壞、流連在「不良」場所,他來補習班也真的不是為了學習,而只是想找個能陪他從天南聊到地北的人吧,例如我。
在一次教學觀摩時我覺得我表現得極差無比,不僅結巴、腦袋一片空白,那天泓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對我的反應非常冷淡,大概是今天練球很累吧,泓又恢復了之前那樣搖頭晃腦的樣子,我面對新人的疑問還無法答出完整的解答,為此,我非常自責。那一個半小時,我越上越心虛,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終究只能夠當孩子的朋友、玩伴,而不是知識的佈道者,我非常受傷。
下課後,我急忙躲進講師休息室紀錄今天的上課內容,泓依舊熱情地跑過來問我假日要不要打球,我勉強笑一笑說不要,泓問:「你心情不好喔」,旋即別開話題,「超商的飲料現在打折耶,你要不要喝?跟我湊。」
我第一次在下課後與學生有了交集,我變得能與他談心,我也知道了其實在這個大喇喇的體育班男孩心中也有敏感脆弱的一面,泓說大家都覺得他很開心,不開心的時候就不敢表現出來,他也變得認真上課,那天之後,界限變得模糊,泓不再叫我老師,而是「欸」。
欸!你為什麼上次沒和我說掰掰就走了,他把我堵在講師休息室門口不讓走,這次輪到他扮演起教師的樣子,說:「下次你一定要說掰掰才能走!」,在我的世界裡的疏離竟然輕易的被這麼幼稚的言語給攻破了。
我不知道泓是如何知曉我的本質,但他就以那麼簡單的方式,打碎我的孤獨。我的敏感憂鬱、我對社會的不適應、全天下的人都好像對不起我似的,這些全都被泓三言兩語的簡單方式概括,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運行就像一個複雜的方程式一樣,我始終無法掌握,也不知該從何解起,但泓卻用他獨有的天真爛漫破解,每一個在我眼中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對泓來說都像一加一那樣簡單。我其實很笨吧,或許泓才是我的老師。
老師和學生,可以變成朋友嗎?
我問過許多老師這個問題,都說不行,退一步則說,畢業後可以。老師,究竟是什麼呢?我不想循規矩約束孩子,也不想站在道德至高點批評孩子,當個自以為是的督促者。要孩子們不要叫我老師,偶爾玩鬧,嗆泓:「喂!我是老師誒!你要尊師重道啊!」泓就回嗆:「阿你不是說你不要當老師,現在就是老師了喔!」
作為老師,我其實沒上泓什麼忙。泓交交作業丟三落四,追在屁股後面求他給我改還不肯。
老師跟學生,可以變成朋友嗎,不論可不可以,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對泓的需要,侵蝕了我作為老師的角色,使我無法善盡職責。這也是我對泓最深感抱歉的地方,我深知他多辛苦回應他人的期待,我卻也成為加重他負擔的一環。泓說過,我是他遇過小劇場最多的人他常常搞不清楚我在說些什麼,努力想了很久還是不懂,甚至因此睡不著。
為了自己的夢想,我打算重考大學,早已敲定好的離職日慢慢逼近,泓變本加厲纏著我,問我要不要出去打球,起初我還不太願意,因為能用的時間很少,意識到快離開後遂有求必應,泓有一天問我:「你是不是因為快要離開了才願意跟我打球?」,我沒有答,泓眼匡泛著淚離開了。
最後一次上課時,泓又回到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樣,不認真,筆記都不抄,紀錄也隨便做,我明白他只是在鬧彆扭,我明白他的心情,但我卻無從下手。泓,我只能陪你到這裡了,剩下的孤獨也好寂寞也罷,你只能自己承擔,我也有我說不出的苦衷,會有新的老師來陪你的,到時候你一定也能像對待我一樣,和新的老師熟絡起來吧。
離職的那天還是到了,剛好是泓上課的那一天,只不過是新的老師來上,
我沒有和泓道別,就這樣離開了。
我們終得回到各自的地盤,他做他的國中生,我做我福分已盡的老師。
為了留住最後一點美麗,不看見重要的事物在時間裡壞掉的樣子,並做回正常的大人,離職,切斷與泓的聯繫。
往後,走在路上,讀某本書,看某些風景,看到某樣事物,我常常想起泓。
往事將逐漸凝結成霜,一點一滴敲打成碎掉的星星。
我想念泓,我想念那段時光,我想回到那時刻,好好地與泓說聲掰掰。
他將永遠小我六歲,像個孩子一樣,留在我心中。